文/吳錦勳
文章節錄自/「江賢二:回顧展」展覽專輯之專文
江賢二 | 淨化之夜86油彩、畫布 137 x 137cm 1986
江賢二回顧展,按回顧展之性質來說,在於一次性地呈顯藝術家長達半個世紀創作的精華;而就意涵來解析,則在協助觀者理解他之所以成為藝術家的種種可能。
存在的茫然與焦慮
11歲正是少年開始要發展自我的關鍵期,江賢二突如其來喪母的重擊,烙印他終生不癒之殤。之後,他在畫筆與油彩中找到塗塗抹抹的安慰,15歲便決定一輩子要走藝術家的路。然而初入師大藝術系,他便因肺病休學,性格更趨於沉寂,餘暇學習大提琴,藉音樂抒發心緒,埋下日後創作的種子。
當時台灣仍在戒嚴狀態,勃發的創造力受到無情的壓抑。江賢二終日在賈克梅第(Alberto Giacometti,1901- 1966)的雕塑以及馬勒(Gustav Mahler,1860-1911)的音樂中,找到寂寞的共鳴。直到遇到摯愛范香蘭,生命始灑入和暖的光明。
師大畢業之際,江賢二於省立博物館推出生平首次個展,於今少數留存作品《尋》、《茫》、《窄門》等圖檔中,毫不掩飾他的內心風景,人物是變形的,情感是荒誕的,主題是絕望的。
個展之後,他重新整理作品,借取荀白克(Arnold Schönberg,1874-1951)之《淨化之夜》(Verklärte Nacht. Transfigured Night)命名此一創始系列。他特別偏愛「淨化之夜」此一意念,針對此主題反覆探索50多年,可謂他鑽掘最多的系列。一生執取「淨化之夜」為信念,或許暗喻了其藝術必須經歷各種自我肯認與否定,彳亍推進,方能得到昇華。
異境飄流
1967年,江賢二赴巴黎、紐約,直到1998年回台定居,這可以說是江賢二之「存在主義時期」。地理上的遷徙,心境上的自疑,令他自絕於主流的藝術圈,不進入商業性畫廊,只想為自己而創作。1970年初,他一面安頓生活,一面試探摸索,一度短暫受抽象表現主義的影響。此際作品多以「無題」名之,陰闇的大塊色面,即使與當時紐約流行的照相寫實畫風,完全扞格抵觸,他亦不為所動。
隨著兩位寶貝女兒的誕生,江賢二杵在人夫,人父之間,不斷自問「我到底能不能成為藝術家?」現實的壓力,如逼懸崖,他無法擺脫自疑與失望,幸賴妻子全力支持,方能繼續前行。
「極境」展現為「精神性空間」
彷彿為了塑造某種與世隔絕的儀式感,江賢二習於「封窗作畫」──不只是現實的窗,更多的是心理的窗;他的所有作品都可以視為「孤獨及其所創造的」。而既然風格難覓,這幾年他給自己設定基本目標:用色須如弦樂重奏般一層一層地交織,鋪展,即使濃重厚實反覆塗刷,最終仍必須純淨明透。
1982年,40歲的江賢二在巴黎創作了「巴黎聖母院」系列可說是他首次由現實到抽象的順利過渡。黑沉沉的畫面,以白色線條勾勒拱柱,幾道重筆點出純白的神聖的光,不只感覺畫面不斷往外延伸流動,更強烈地啟導一股精神性的嚮往。飄泊的多年心神,終於可以安放,他說:「一直到畫出這個系列作品,我才覺得藝術是我可以走的一條路,這輩子有資格當畫家。」
之所以有此頓悟,乃因江賢二首次成功地在作品中創建了美的「教堂」,初嘗精神踏足極境之解放,領略抽象畫無垠而嶄新地平線。他多次強調「藝術可以淨化世界(人心)」,這句話成為他整個藝術生涯最重要的價值體系。
寺廟裡的神聖空間
離台30多年,江賢二打算在美國長居終老。沒想到,1995年,年邁的父親因摔傷住院,他不得不束裝返鄉照顧。這一轉身,竟在無意間扭轉了人生。
原本,他以為故鄉的一切大概都褪色為朦朧的背景,沒想到行走在解嚴後活力奔竄台北街頭,時空如蒙太奇劇烈跳接,過往的生命經歷竟逐一浮現。他以新奇之眼,重新體驗故鄉人情世故,尤其終日流連於龍山寺、保安宫等古廟,在燭火點點香火繚繞間,勾牽出他創作的引線。
他早已積存火藥般的創作能量,異國長時間淬鍊的純熟技巧,正好與飽滿原鄉之情撞擊、炸裂,引爆他無止境的創作狂潮,創作出他在台灣藝壇得以立足的「百年廟」系列。
此一系列的畫面裡,總有著通天接地的大龍柱,不再只有黑白灰暗他用了類似金色、黄棕色的古銅色質感的火光,訴說內心回到母親國度的溫暖。特別畫面中的一丸小火,對比周圍的闇黑,顯得不成比例的微小渺弱,卻可以感到堅定的燭照人心,其願力之大,形塑一股莊嚴神聖的界域。這是江賢二可遇而不可求的創作的高峰經驗,他說:「畫這張作品,我永遠忘不了那種又激動又沉重的心情。」窮盡了30多年的努力,確立了足為世人辨識的「江賢二風格」。從巴黎聖母院到百年廟,他的「極境」由西方聖光,落實為故土的溫暖
江賢二 | 百年廟98-07 油彩、畫布 203 x 305cm 1998
意念之海,概念之山
有一段時間,江賢二寓居北淡水。他夜夜聽海,卻無能見海。沉澱多時,之後創作出「海」之系列,畫面不見浪花奔騰,只感覺到闇黑裡,宛如汩汩滾動、寧靜的意念之海。
江賢二曾自我分析:「我畫抽象畫,不需要面對具象的世界,我一直往內心探討,想挖出我想追求的美。」抽象的「抽」是動詞,是對現實形象的一種解放、提煉、轉化。江賢二表示,抽象之「象」得自於他生活中體驗到的一切。遷居台東之前,為了覓地,他經常不分晨昏深夜驅車返往蘇花公路,這段長途開車的經驗,多年後不意間孕育出「台灣山脈」系列。不同於現實翠綠滿盈的台灣森然巨山,他畫出薄影也似、無盡重複的概念性之山。
從寫境到造境,如果水面就是畫布,對比實景的堅硬不摧,倒景卻總是不斷虚化它、扭曲它、改造它,賦予截然不同的新意,抽象藝術的精髓或許在此。
「極境」提升到宇宙創生性的「銀湖」
回台定居十年之後,江賢二於誠品畫廊舉辦了六次個展,推出了很多系列,人生應無所憾。然而,做為真誠的藝術家,他總是思慮著,風格建立雖然如此之難,但他不願落入自我抄襲的臼窠,亦真切感到內心嚮往的「極境」之路,還沒走完。
偏偏這幾年,大女兒身心出現狀況,江賢二經常赴美國看望,房子附近有一座水庫,因時差攪擾而無眠的深夜,他爬上屋頂,凝望水面的月光無聲漫溢,內心的憂思卻無由排遣。2007年自美返台後,累積多時的龐雜心緒如冰川擠兌,內心瀕於爆裂的邊緣,他決心推翻過去,放開一切來創作,一口氣創作出完全不同以往的「銀湖」系列。
全系列以極簡的黑白兩色,凝聚出浩瀚無垠的神聖空間,每一幅都散發出宇宙性的精神氛圍。經由「銀湖」的面世,江賢二「極境」由七情六欲融一爐而治之的人間廟宇,提升到宇宙創生性的純粹之光,百年廟「懷鄉主義」超拔到銀湖之「精神主義」,移除凡塵之有限性,教人得以品嚐永恆之一瞬。
達到「銀湖」高峰後,江賢二以想像力抵達更遠的地方,比如之後開拓的「對永恆的冥想」系列,分頭探索「極內」與「極外」兩種反方力量的造境。
創作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」
2008年江賢二定居台東金樽海邊,創作出歌詠自然的「比西里岸之夢」系列。太平洋明亮多變的光線,給予他更多用色的啟發,運用的符號也更多元,眾彩交響,有著一新耳目的明銳感。他早年磨礪的用色技能,如今可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」,創作尺幅更巨大,用色更解放。他內心的「極境」,轉為一種自然主義式的「arcadia」,亦即他內心的世外桃源。
抽象主義大師康丁斯基(Wassily Kandinsky,1866-1944)如是說:「在所有的藝術中,抽象繪畫是最困難的,除了高明的技巧,對於組織,構圖和色彩的運用必須具高度的敏感性,能做到這些,你將成為真正的詩人,而最後一項是核心本質。」作品表現出詩意的關鍵,在於創作全體的詩化,江賢二是拿著畫筆寫詩。
江賢二 | 比西里岸之夢10-07 油彩、畫布 200 x 300cm 2010
色音聯覺
江賢二耽溺於音樂,特別是馬勒、荀白克等曲式繁複,意寓深重的作品。他似乎擁有超乎常人的「色聽聯覺」感受力,能自由轉換音色與色音。台東後期,他接納更多簡單歡悅的音樂。2011到2013年,窮盡三年之力,創作如一大牆面的「乘著歌聲的翅膀」系列,創作方法也更奔放,他以顏料罐蓋子,重複印壓成無數圈圈,散發出浮升飄揚的氛圍,展現更高維度的精神之自由。
之後他接連完成「德布西一鍵盤」等12張聯作,還有以手指作畫的「向巴哈致敬(平均律)」等,作品裡流尚的歡愉,是他1990年代那種徬徨失根無法比擬的。
「永生」與「永死」無解辯證
如果時光能就此停留,那將是生命最大的祝福,但這兩三年間,大女兒病況逐漸惡化,不得不回台醫治,江賢二夫妻倆也在台北租屋以就近照顧。他在住家附近租間僅約15坪的畫室,鐵門關上瞬間與外界隔絕,很有早年巴黎閣樓封窗作畫的味道。就在江賢二搬到畫室不久,2017年七月,誠品書店創辦人吳清友驟逝,又給他一次至深的打擊。他回想有段時間他們經常一起吃飯,在午后的散步中分享藝術,吳宅至今仍掛著《百年廟》,《對永恆的冥想》等他所鍾愛的作品。
摯愛與摯友生命變故的連番打擊,江賢二再度創作了七、八件的「淨化之夜(為一位友人而作)」系列,色彩仍是一貫的沉穩潔淨明透,但出現從未有過的「放射狀線條」這些線條圍繞著某個中心點,卻沒有任何交集,也沒有端點,沒有起始,沒有終結,彷佛是光,是方向,是匯聚也是消散。人間的緣分亦不久長,你有你的來路,我有我的去向。
自度度人
於今江賢二只有每周回到台東金樽創作之際,心情會得到比較大的釋放。他以油彩、畫布、厚紙板等複合媒材創作「金樽」系列。如《金樽/春》以擦油畫筆後揉皺的紙團組成,一丸丸即將廢棄的彩紙,轉化為萬花嬉春的土壤;而《金樽/夏》沉穩柔美的用色,呼應著台東綠山藍水的印象;他總是習慣在工作一整天之後,於黃昏時分,凝視太平洋燦燦金光被黝深的浪影覆沒,這成為《金樽/秋》的靈感;《金樽/冬》用色轉為濃厚鬱結,且被垂直與水平的流動線條緊緊地密織,是遭受圍困的複雜心緒。
江賢二 | 金樽/秋 油彩,複合媒材 360 x 630cm 2019
江賢二特地為回顧展創作立體作品《金樽/淨化之夜》,材料得自台東「江賢二藝術文化園區」工人製作板模後,拆除下來的鐵絲捲。整個結構在長寬約兩公尺框架內懸垂,尖刺、扎心的筆觸與當年《尋》、《茫》幾無二致,展出時以360度旋轉,襯以馬勒《第五號交響曲》第四樂章。江賢二希望透過這件立體雕塑作品,表現從創作初期內心的苦悶與悲傷及創作歷程的艱苦,作為一生創作歷程的回顧。
回顧50多年創作歷程,江賢二並不提出什麼新奇前衛的觀念、不擬批判傳統、諷喻時政,獨獨專注於精神歸屬課題。從早期作品常見的宗教性符號:十字架、棺木、荊棘、經文到反覆刮寫的狂亂線條等,無不充滿灰暗流離的意象,中後期則更多燭火、花瓣、海、星辰、山水、音樂等指涉,成為一個廣大的系譜。每個階段作品,皆是他精神勞動的成果,是他內心「極境」的形變與辯證。這次回顧展,始自存在主義,懷鄉主義,精神主義乃至自然主義各個時期完整綜覽無遺。
江賢二孤獨而不厭世;無宗教卻有信仰。面對生命的磨難,他不慍不懆,78歲依然每日創作不懈。他是一位「美的傳教士」,如同《流浪者之歌》終章,主角悉達多悟道之後,委身為一擺罷渡人,任生命長河奔流,自度且度人,導引眾生傾聽流水,一如傾聽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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